豹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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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车标背后的秘密,你知道吗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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豹子(节选)

潘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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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,新来的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李小东,被豹子箐村的村主任的公鸡嗓叫醒了。他一骨碌起了床。穿了衣和鞋,手忙脚乱地洗漱一番后,就跟着等得不耐烦的村主任出了村委会的院子。昨天他们约定好,要去野猪岭社走访贫困户。

村主任走路的姿势很难看,典型的外八字,但走得极快。李小东在后面跟得有些吃力,额上有了虚汗。有吃早餐习惯的李小东,在要出村的时候,感觉肚子正在闹意见,就说,主任,是不是吃了早点再走。村主任也不回头,径直往前走。硬邦邦的话。乡下人没你们城里人金贵,一天就两顿饭,中午一顿,晚上一顿。李小东哦了一声。村主任停住,说哦啥哦?知道你们城里人金贵,我临出门前,你嫂子给你煮了两个蛋。村主任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两个鸡蛋,塞给李小东。李小东手握鸡蛋,说村主任,你夫人真贤惠。村主任咧牙一笑,说啥夫人,文绉绉的,我们这叫婆娘。农村婆娘没你们城里婆娘好看,但巴适。

村主任的话,让李小东忍不住乐了。两土鸡蛋,被他香香甜甜吞到了肚里。出村后是山路,且又爬坡,走得有些费劲。但山里空气好,吸一口,有淡淡的清香沁入心脾。一种既累又爽的感觉,是李小东过去没有体会过的。

李小东问村主任,为什么村要叫豹子箐村。

村主任说,有豹子呗。

李小东又问村主任,说那野猪岭社就是有野猪啦?

村主任停住,回头眯眼打量一下李小东,说看来你不傻。

李小东讨了个没趣,不再多言语。两个男人一前一后,专心致志爬坡上坎。

当太阳升上山顶的时候,他们也来到了岭上。岭上还有岭。从岭上往下望,全是清一色的山地,山地上是清一色的苞谷林。苞谷林里,点缀着一些稀稀落落的茅草屋,茅草屋前,升起些有精无神的炊烟。村主任对喘着粗气的李小东说,野猪岭社到了。

村主任话音未落,又有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被山风赶进了李小东的耳朵里。

那是妇人的哭声,混浊、苍老、凌厉,并且高亢。但在李小东听来,这哪是哭声,分明就是长歌。

那悲伤的声音中确实有某种旋律。

村主任阴沉着脸说,死人啦,哭得如此伤心。他边说边动了动头,示意李小东与他循声而去。

李小东跟着村主任,没走多久一段路,就看到了那个坐在路边呼天抢地的老妇人。在老妇人的面前,一片苞谷林狼藉不堪,惨不忍睹,仿佛一个经历了激烈厮杀后还没来得及收拾残局的战场。最让李小东心里生痛的是那些青苞谷秆上被掰掉的苞谷棒子,那些被撕开了新鲜苞谷壳的苞谷,在早晨的阳光下分外扎眼,就像一个个惨遭凌辱的少女,在众目睽睽下敞胸露怀。

呼天抢地的老女人手里握着一把锃亮的斧子,她不仅嚎啕谩骂,还不停地用斧子剁着她面前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一截木头。在李小东看来,这个哭骂的老妇人不是在哭骂,而是在唱说。她手上握的也不是刀斧,而是一个鼓捶,面前摆放的也不是一截木头,而是一面大鼓。

老妇人用哭腔唱一句——你这些砍血脑壳的野猪呀——就狠狠地往木头上剁一斧子,继而又扯开哭腔唱一句——你这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野猪呀——就又狠狠地往木头上剁一斧子,接着还是哭腔,长一声、短一声,高一句、低一句,骂那糟踏了她苞谷地的野猪。她那毒蛇一样的话语充满了诅咒,塞桥墩的、遭枪打的、送屠宰场千刀万剐的,诅咒通通被她赠予了野猪。

李小东发现,这苞谷地边不仅只有老妇人,在离老妇人三四米的地方,还坐着一个表情有些呆滞麻木的年轻人,他身旁放着一个白色塑料壶,塑料壶里还有小半壶残酒。他用那个白色塑料壶盖当了酒杯,斟了壶里的酒,沐浴着早上的阳光喝。他仿佛是有意配合着老妇人的节奏,老妇人骂一句剁一斧,他就喝上一满盖。那种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倒酒的喝酒方式,在李小东看来,是喝酒人把自己当了酒桶。

老妇人谩骂着野猪,骂着骂着就跑了题。开始将毒蛇一样的语言指向了人。她先骂森林警察,骂他们当年平白无故缴了他家的猎枪;接着她骂村干部,骂他们给警察通风报信,害死了他男人。

她骂的村干部,现在早已不是村干部,但村主任还是相当生气。村主任冲妇人厉声说,黄三娘,你要再不闭上你的烂嘴巴,我就把乡派出所的警察叫来铐了你,信不信?黄三娘,你耍泼我可以不管,但你不能骂干部,干部是你随便骂的吗?当年缴猎户的猎枪,是县里的意思,你要骂,你骂县长去。

黄三娘被村主任这一训,哑了火。村主任干咳了两声,李小东听出来,他是在故意显示自己村主任的威严。黄三娘,村主任说,你骂冷枪打的村干部,你冲我这村主任的脑袋开一枪试试。我知道你家没枪了,要不要我去乡镇上找公安借一支给你?

黄三娘说,主任,我骂的又不是你。

村主任两手叉腰说,哪个都不能骂!黄三娘,村上知道你家穷,经济上困难,这不,县上派来的驻村工作队同志我都给你引来了,你家就是他的帮扶对象之一。政府家关心着你嘞!

黄三娘抬头看了看李小东,分明是在怀疑一个毛头小子的能力。帮扶帮扶?黄三娘说,主任,这话我耳朵都听起老茧了。要真帮我,就发支猎枪给我家二狗。

村主任说,黄三娘,你怎么就只长年龄不长觉悟呢?都新时代了,你还翻老黄历,还做当猎户打猎的美梦?现在保护野生动物,国家都颁布法律了。我就弄不明白,你黄家当年打猎的干劲,怎么就不使点在耕地种田上呢?

村主任教训了黄三娘,突然将话锋转向了坐在一旁自顾往嘴里灌酒的男人。黄二狗,村主任大喝一声说,酒是你亲祖宗呀?大清早的,你就喝上了?是想借酒浇愁还是借酒发疯?酒能给你家喝出一栋大砖房来?酒能给你喝出一个花姑娘给你做老婆?

一直像个闷葫芦只顾往嘴里灌酒的黄二狗,听村主任批评他,就抢白说,我喝酒关你屁事,招你惹你了?

黄二狗的话刺激了村主任,他紧走几步,上前就飞起一脚,将黄二狗面前的塑料酒壶踹出老远。被踹出的酒在空气中弥漫开来,一股刺激辛辣的气味,让李小东差点涕泪横流。看一脸怒火的村主任,李小东赶忙上去拉扯村主任的衣袖说,主任,别生气,伤这么大肝火做甚?

村主任手一甩,差点甩李小东一个跟斗。村主任铁青着脸盯着黄二狗说,你他妈的还敢说没招惹我?因为你家,全村都脱不了贫。我去县里乡上,总挨领导批,头都抬不起,你还厚脸皮说没招惹老子!我告诉你黄二狗,你就是一颗耗子屎,搅坏了一锅汤!

村主任骂痛快了,就反剪了手,对李小东说,回村上去,这种人家,茅厕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,看它个球!

村主任如此情绪化,让李小东有些意外,同时也在心里把他看低了。走了这么多山路,啥事也没办,李小东觉得自己亏死了,所以心里也窝了火。两个心情不好的男人,于是就沉默地在山路上走。

最后,还是村主任率先打破了沉闷的气氛。下坡的时候,走在前面的他停了一下,叹一口气说,其实这黄三娘家,也怪可怜的。

可怜之人,总有可恨之处。李小东应和。

可恶的是黄三娘那儿子黄二狗,麻木得像截木头!村主任接了李小东的话说,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。自打封山育林,缴了他家的猎枪,黄二狗他爹黄三爷就害了病,医院检查说抑郁了,没多久,这黄三爷就用裤腰带吊死在他家院后的梨树上。这黄二狗,跟他爹一个德性,不懂农活,只会钻山林打猎,就变得烂泥巴糊不上墙了。

我知道你是恨铁不成钢!李小东表示自己理解村主任的心情,但内心还是觉得村主任对待黄二狗太粗暴简单,就又说,你踹他的酒壶做甚,他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,要跟你耍起横来,你会吃亏的。

他敢?村主任铿锵着吐出两个字后说,除非他吃了豹子胆!

村主任对自己的威信,在李小东看来,简直到了自负的地步。

李小东跟在村主任身后,噔噔噔地往山坡下走。山风像撒野的孩子,吹乱了茅草和野花。

才往坡下走了没多长一段路,他们就听岭上有人在主任主任地喊,语气听起来有些着急。村主任停下脚步,手搭一凉棚往岭上看,李小东看见眯着眼吃力打量岭上的村主任眼角,皱纹又深又密。

嚎丧还是喊魂?村主人有些生气似地冲岭上的人吼问道。

李小东隐约听到岭上人喊说出大事了。

村主任示意李小东转身,往山上爬。他们气喘吁吁往山坡上爬的时候,村主任说,看到了吧,基层工作就这样,牛事不发马事发,成天都有让你烦心的事情。

喊村主任的人是牧羊人徐家桥。

徐家桥一见气喘吁吁的村主任,就捶胸顿足地说,村主任,我的羊死了。

村主任鼻孔哼了一声说,徐家桥,我还以为是你娘死了,死只羊,犯得着这样鬼喊呐叫吗?

徐家桥说,村主任,你站着说话不腰疼,你要看那场合,也会吓个半死,一只羊,整个脖子都咬断了,血淋淋的。

村主任有些不明白,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说,你的话说清楚点,你的羊被咬死了?啥那么凶,是狼吗?

不,徐家桥摇摇头说,豹子。

豹子?!村主任一脸惊愕地说,豹子箐的豹子,不是前三十年就灭绝了吗?

真的是豹子!徐家桥语气肯定地说。

真的是?村主任不太信。

你不相信?徐家桥说,我带你看现场去,那里有豹子的脚印。

李小东尾随着村主任,村主任尾随着牧羊人徐家桥,往野猪岭深处走。长时间的封山育林,让野猪岭的生态一片大好,有些地方,树林茂密得人要走进去都很困难。岭的深处,安静而阴森,仿佛这野林里,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。要是恰巧碰上豹子该怎么办?这样一想,他原本爬得热气腾腾的后背就一阵发凉,吓得他忍不住回过头去东张西望。

豹子不会稀罕你这种城里人,村主任表情淡定地奚落李小东说,别看你细皮嫩肉,但你的肉,豹子不爱,你吃过多少毒水果毒蔬菜,吸过多少有毒的空气?豹子也喜欢生态,要吃它也先吃我和徐家桥。

徐家桥说,那可不一定,豹子又不像你村主任这样脑子灵光奸滑。

村主任抬脚踢了一下徐家桥说,谁奸滑也没你奸滑,我还不知你肚里那点小九九,喊我去看甚,不就是巴望着让镇上村里赔你损失。

徐家桥就嘿嘿笑,说主任,野猪糟踏了庄稼,乡政府都给赔,难道豹子咬死了我的羊,就不赔啦?还讲不讲理呀?

村主任又抬腿,给了徐家桥屁股上一脚说,家桥,让你放羊,埋没了,你该去村上当会计去。

说笑间,三人就来到了出事现场。

三人毁了一群苍蝇的饕餮大宴。李小东在现场看见,一群绿头苍蝇在他们到来后嗡地一声飞升起来,黑压压一群瞬间就消失在丛林中。

一股带着膻味的血腥气直扑李小东的鼻孔。

现场比牧羊人徐家桥描述的触目惊心——

······

创作谈:

从小处说的小说

既然是小说,就该从小处说起。这个小,就是人性的幽微之处。小说既然是小的,作家就该把注意力落到小人物身上,贩夫走卒,三教九流。小说既然是小的,它就该跟宏大叙事决裂。小说家写小说,就该从小处入手,故事开口要小,事件要小,要小到及物。

小说是俗的,但不一定是通俗的。在文学中,小说和诗歌,绝对是两路货。小说家和诗人,在追求上是反向的,但就文学而言,又是可以殊途同归的。小说既然是俗的,就要写人性,这是对小说家的基本要求,而优秀的小说家,总是能从人性出发,最终抵达神性;反之,诗歌是雅的,诗人就该写出神性,如果一个诗人,能从神性中抵达人性,他就该是伟大的诗人。

小说小,如果小说家只满足这个小,只想在这小里折腾,只满足市井里巷,山野烂事,充其量就是个讲故事的人,跟旧时的说书人别无二致。因为小说小,才要求小说家要干以小见大的活,在小里把大装进去,那才叫功夫。那小说要装进的这个大是什么呢?我以为,它可以是大情怀,大悲悯;当然它也可以是一点温暖,是一抹亮光,总而言之,要装进的,就是神性。有神乃大。

我写小说,正是因为对“小”的迷恋和对“大”的恐惧。我喜欢小人物,对在大时代的波涛中与汹涌抗争的他们充满敬意,对随波逐流的他们保持审视和批判,我着迷于他们人生的起伏和命运的跌宕,我爱着他们,充满敬意地爱,审视批判地爱。

作为一个写作者,我自觉地站在弱者一边,我就是要写出他们的恐惧、怯弱和不幸,我就是要写出他们的无助无奈和无辜。但我不渲染他们的失败和黯淡的人生,我只是把自己也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,陪着他们喜怨哀乐,我珍视他们在暗夜里看到的星光,我看重他们在失败主题下局部那些小小的胜利。一个小说家,

别忙着把你获得的素材变成小说,你得停下来,想一想,一个失败者,他会有怎样的内心,要试着把自己放进去,去体会那种坍塌和垮掉,]那种绝望和苍凉,只有这样,在这过于喧器的时代,你才能写出冷峻的小说。这种冷峻不是简单的冰冷,而是有温度的思索。

小说是虚构的艺术,正因为是虚构,它才更需要作家的诚恳。这种诚恳,要贯穿始终,小说家不是说谎者,诚实才是小说写作的伦理。因为诚实,你就不能冒犯常识,一个连常识都不尊重的小说家,他肯定也赢不得读者的尊重。但小说家也不能拘泥于常识,被常识所缚。不要把常识视为捆绑你想象翅膀的绳索,而要把常识视为一条通往知识的道路。把常识视为一条飞机跑道的作家,才会有飞升的可能。

小说是写给众人看的,但就小说家而言,小说是个体的事情。其实,每个生命都是个体的,既然是个体,其感受和体验都是独特的,唯一的。小说家一定要尊重这种独特性和唯一性。“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干个哈姆雷特”

,就是这个道理。我以为,写小说时,你要忘记读者,小说发表和出版后,你要重视读者。要珍视读者的每条意见,哪怕他冒犯了你,或者冒犯了你的小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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